张艺谋导演为什么选了两张自闭症孩子的画上冬残奥会闭幕式

写在前头的话：

3月13日晚20：00前后，很多家长的朋友圈被一个消息刷屏了——两个自闭症孩子的画很可能出现在冬残奥会闭幕式上。

 

消息传来，不少人家里的电视机被打开了，人们眼睛盯着大屏幕，满世界找画：两只小鸟在花间起舞；一朵朵白色小花在枝头盛开。

 

幸福来得很快，开幕式进行到23分钟时，残障艺术家和孩子们唱响《你鼓舞了我》（You Raise Me Up）的经典歌曲，鸟巢的地屏上出现一架老式唱片机，唱针随着音乐划出不同的画面，展现残疾人家庭的美好生活。这画面不断变化，自闭症孩子季瑄泽的《起舞》和刘可奕的《缤纷》出现在鸟巢地屏上，成为视频的底色……

 

小泽的作品《起舞》原作和闭幕式效果图。温暖的背景下，两只鸟儿在花枝间翩翩起舞。

 

 

可奕的作品《缤纷》，原作和闭幕式效果图。蓝色背景下，一朵朵白色的小花在枝头缤纷盛开。

 

是真的了！

 

虽然不是自己孩子的作品，但大家都沸腾了，这是整个群体的荣光，它向外界证明了——“我们的孩子也可以！”这是多让人自豪、自信的一件事呀！

 

谁是刘可奕？谁是季瑄泽？为什么是他俩？

 

刘可奕

 

2005年出生的可奕，是双胞胎中的妹妹，姐妹二人均为重度孤独症。她对周围事物的观察和探索都充满好奇心，总是希望得到更多的关注，和家人很亲昵，但脾气也是说来就来。即使没有语言，还在努力建立和其他人沟通的桥梁。

 

这幅作品是刘可奕在16岁时创作的，当时她画画已有9年。可奕和自己的双胞胎姐姐在7岁多的时候还不能握笔，涂色时也不是拿笔“涂抹”，而是靠笔头的点触来堆积色彩，就是用这样点触式的绘画方式，完成了这样一幅作品。

 

季瑄泽

 

小泽，21岁自闭症男孩，家在北京，北京金羽翼残障儿童艺术康复服务中心（以下简称“金羽翼”）学员。他是一个腼腆细致的小暖男，爱笑，爱音乐和各种运动，喜欢亲近大自然。孤独的他渴望认可和交流。2017年他加入金羽翼网球队，2018年开始学习绘画。在老师的培养和鼓励下，他越来越自信了。2019年4月，他考入北京经济管理学院，学习“宝玉石鉴定与加工（玉雕大师班）”专业。

 

上学时，小泽曾因为身上的谱系特质被同学边缘化，几度遭家长投诉差点退学，很长一段时间，他没有朋友，压力很大，不快乐，妈妈也每天被惶恐焦虑支配，高中时不得已转去特校。

 

这两幅作品是如何被张艺谋导演选中的？金羽翼创始人张军茹老师独家揭秘，讲述作品背后的故事及后续。

 

两个孩子，尤其是重度的可奕，曾经连笔都握不住，如何创作出这样一幅充满生机的作品？

 

在这个春天，让我们听听他们的故事吧。

关于金羽翼：金羽翼成立于2010年3月，是一家4A级非营利性社会组织，开设绘画、声乐器乐、舞蹈和篮球课，用艺术+运动的形式，帮助残障儿童体现自身价值、实现艺术梦想。现有自闭症、唐氏综合症、轻度脑瘫、智力发育迟缓、听力障碍等200余人。

 

金羽翼采用极低收费的形式，减轻家庭负担，让更多残障儿童享受艺术带来的快乐和自信，经费不足的部分通过整合社会资源以及开发衍生品来实现。衍生品收入的20%返还给残障儿童家庭，80%用于艺术康复教学和可持续发展，截至目前共返还残障儿童家庭超过100多万元。

 

因保密需要，开幕前40分钟家人才知道消息

 

消息来得很突然，距冬残奥会闭幕式还有40分钟，可奕爸爸刘岱岳收到了金羽翼创始人张军茹发来的信息：

 

 

老父亲刘岱岳形容当时的心情：“这份感动就是在这么突然之间砸到了心里。这可是冬残奥会啊！冬残奥会！”眼泪夺眶而出。妈妈也哭了，整整一夜都浸泡在幸福的眼泪里。

 

可欣可奕妈妈说：我们和孩子的人生都蒙上了至上的荣誉

 

当时特别震惊，不敢相信，听到消息后我们赶紧去开电视，爸爸赶紧蹲到那儿去守着了，我就赶紧通知家里的亲戚朋友。盯着电视手都有点发抖了。

 

可欣和可奕，拉雪圈的是可奕。

 

前两天又特意翻了聊天记录（每次可奕画完，阿姨都会拍一张照片给我们），《缤纷》是2021年9月9日完成的。当时老师会根据孩子的能力水平找一个临摹的样子，可奕临摹的大都是线条比较简单的作品，涂色时靠笔头的点触来堆积色彩。

 

可奕7岁来金羽翼之前，连笔都拿不了。现在能看出来，她对于画画是非常喜欢的，希望通过拿笔证明自己。对色彩也有了一定的敏感度，前阵子就特别喜欢把玫红色的东西抱在手里。她属于比较敏感的孩子，以前不能接受手上有一点不一样的、脏的东西，现在敢拿笔往手上画了。最大的变化还体现在情绪上，大约持续三四个月了，情绪非常稳定，是这么多年以来，她情绪最好的时候。

 

可奕妈妈当天的朋友圈，发文表达激动自豪心情的同时，她也表达了对亲朋好友、所有关心残障人士的人们的感谢。

 

谈起这件事，可奕妈妈仍然非常激动，她的小棉袄也能给父母带来这么巨大的满足和幸福感了。同样的时间，在另一个家庭，伴随惊喜而来的幸福、辛酸、满足、感恩、自豪、委屈等复杂情绪也交织着涌上小泽父母的心头。

 

小泽妈妈说：儿子说“我觉得我特别棒”

 

“心情太激动了，太复杂了，太不可思议了，心想‘怎么可能啊’。小泽表达能力不是很好，但能明白一些事情，当时我告诉他，你的一幅画要在冬残奥会闭幕式上出现了。他就问，我的哪幅画。我说，“一会儿一块看看就知道了。”他就把手机调好，说，要拍个照片，要录像，要发朋友圈。

 

等了大约半小时，到他的画出现的时候，我觉得在灯光照射下的效果比小泽的原作还要漂亮。而且伴随着《你鼓舞了我》那首歌，真是要泪奔的感觉。

 

小泽和妈妈

 

闭幕式后，有好几个他的同学给他发微信，称赞他‘你太棒了！’‘你好牛啊！’学校也很重视，问了我一些细节，孩子怎么学的画等等。小泽的姐姐半夜从英国给他打回视频电话祝贺他。他也特别高兴，他爸爸问他：“你的画被冬残奥会选中，你知道这是多重要的一件事吗？你怎么想的？”他就说：“我觉得我特别棒。”

 

小泽是很敏感，也非常缺乏自信心的孩子，这件事对他非常有激励作用，希望也对他将来的就业有帮助。”

 

送上去64幅画，张艺谋导演为什么选了这两幅

 

 张军茹 | 金羽翼创始人 

 

口述|张军茹

 

我们收到消息，要推荐孩子们的作品上冬残奥会闭幕式是在3月7日，说张艺谋总导演心里惦记着残障孩子，希望用各种方式展现他们的风采和价值，是否可以找两幅特殊需要孩子的画，出现在闭幕式上。

 

联系我们的是《中国残疾人》杂志社的编辑老师。金羽翼在这个圈子里年头比较长，杂志社对我们也非常了解，那位编辑一直在跑冬残奥会的新闻报道，有机会接触导演组的人。张艺谋导演有了这个想法之后，导演组的人就向这位编辑打听，认不认识一些机构，能提供一些画。

 

孩子们在金羽翼上绘画课

 

编辑老师就找到了我说，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金羽翼，问我们愿不愿意接下这项任务。我就答应了，并拿到了导演组老师的电话。没有10分钟，导演的电话打来了，他对作品提出了具体要求：要比较抽象、色彩比较艳丽的画，别太具象，人物、动物、房子等内容的都不行。

 

因为要得紧，我们没有大范围去挑，就从去年的画里挑了64幅，打包发过去了。第二天导演回复说，已经把这两幅画做成一个圆形，旁边都是黑的，中间是画。并把两幅画的作者、年龄、性别等信息要了过去。

 

其实这已经暗示着，闭幕式上作品呈现的形式是圆形，但出于保密也不会告诉我为什么是个圆，我们也没问。

 

事情发生后，我担心有什么变动，跟所有同事一再强调，千万别把这个信息说出去，包括家长，也别太高兴，万一有什么改动呢。

 

到13号那天，离闭幕式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，我给导演发了个信息：“我们那个画是在哪个环节出现？我们好盯着点。”就是想试探一下，这个事有没有变化，但直接问又不合适。

 

他回答：“在‘爱的承诺’那个环节。”我一听就知道事妥了。马上跟两家发了信息，只说那个环节会有孩子的画出现，但具体怎么呈现我也不知道。结果，可奕妈妈一听到就开始哭，我也特别能理解，可奕这11年的成长，真的就像蜗牛一样，尽管如此，他爸爸妈妈都非常感恩，觉得进步很大了。

 

这件事情对金羽翼也好，对整个自闭症群体也好，所带来的鼓舞是不可估量的。圈里的家长也特别感同身受，虽然被选中的不是他的孩子，但他通过这件事，特别是看到可奕这样很重的孩子，都能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，被外界看到，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得到展现，他们觉得自己的孩子也会有希望，经过努力，也许哪天这样的好事会轮到自己孩子头上。

 

张军茹老师看可奕画画

 

闭幕式后，我们也想着给导演组写一封感谢信。就让可欣可奕爸爸起草了初稿，想着能不能让可奕抄一份？

 

她爸爸说：“能够把着刘可奕的手，把自己名字写出来就不错了，根本不可能抄一篇文章。”

 

这说明孩子重到了什么程度。现在信已经写好了，是爸爸写的，后来把着可奕的手签上了“刘可奕”的名字。看到那封信你就会明白，别人写字只需要那么大点地方，她写字需要特别大的空间，字越往下写越大，越写越不精细的那种。

 

这两天，我们正打算通过一些渠道，把信送到张艺谋导演手里。

 

陪伴可奕10年的苏阿姨：为她哭过、着急过无数次，但每天都告诉自己多做一点

 

苏阿姨是陪伴了可奕10年的贴身阿姨，另一位陪伴可奕姐姐的阿姨更是有15个年头了，晚上就陪着姐俩儿睡，完全处成了一家人。白天，可奕的父母都要上班，把俩孩子送到特校后，两位阿姨全程陪伴姐俩儿的生活和学习。

 

苏阿姨和可奕

 

“可奕是个很有潜力的孩子。她的情绪如果能像现在这样稳定，自理方面会有很大进步。”苏阿姨说，“现在的可奕每天都能给我惊喜，她懂的远比我们看到的多得多。有时我跟别人说一个事，她听懂了就会去执行。自从上职高后，我们加强了生活自理方面的训练，她现在跟着我学做饭，不但能做给自己吃，还可以照顾我。前几天我的手摔了，她就做了西红柿炒鸡蛋给我吃。”

 

说起这一年来可奕的进步，苏阿姨笑得特别开心。10年陪伴，可奕带给她的挑战远远超过养育自家孩子，她无数次崩溃、流泪、想放弃，都靠着最后一点韧性坚持了下来。当年那个六七岁的小姑娘，现在个头比她高、力气比她大，甚至情绪也越长越坏，只这一两年才有好转，但随着相处时间越来越长，她对可奕更疼更爱了。

 

“可奕的脾气就是上一秒下一秒的事，情绪上来一秒钟就会发作，分分钟能把你逼得疯狂了。”苏阿姨形容，小时候可奕对任何事都不感兴趣，但还能“强制”她做点事，现在不能也没法儿强制了，她必须得想很多招数，教可奕学习一些生活技能。其中，最重要的诀窍就是——站在她的立场上思考问题。

 

教可奕梳辫子、套皮筋，面对面示范肯定行不通，因为她反应不过来，“我要是可奕会怎么样？”换位思考后，苏阿姨会在心里演练一遍可奕可能会怎么做，把步骤详细拆解，并站在可奕同侧教她。穿衣裳、穿袜子，都是这么学的。

 

可奕的另一幅作品

 

画画也是，一开始可奕根本不拿笔，就从握笔5秒、10秒开始，愿意画一下，就给个奖励；能拿笔之后，一开始又画不平，只能扶着她的手画；最终到能自己画一点，不管画的是啥，能涂上点就行；慢慢地，有了简单的图形、简单的边界线……要做到这些，都是以“年”为单位来计算的。

 

可奕妈妈说，苏阿姨的干预技巧一点不输专业行为分析师。可奕爸爸刘岱岳是ALSOLIFE创始团队“三个火枪手”之一，也是一名BCBA，苏阿姨最先跟着可奕爸爸学，后来ALSOLIFE成立，她就跟着线上课程的专家大咖学，是ALSO的忠实粉丝。随着懂的方法越来越多，可奕接受起来也越来越快，学习时间越来越短。

 

“三个火枪手”之一刘岱岳和女儿

 

“需要特别特别大的耐心，也不是没想过放弃，那会儿我急得直哭，一是人家请我来带孩子，我什么都教不会，心里着急；再一个，她说什么都不明白，总让人生气、着急。”苏阿姨说，“可是，她每一天、每一次有那么一丁点进步，就又给我信心，告诉我这事要坚持下去，我今天多做一点，没准就能改变孩子一些，将来她的生活质量就会好一点。”

 

（关于可欣可奕的故事，刘岱岳老师曾经写过一篇署名文章，可点击阅读☞《父亲节的话》）

 

越来越自信的小泽

 

小泽是5岁时在北大六院确诊的，属于能力还比较好的孩子。诊断以后，家人根据医生的建议开始做康复训练，并正常进入小学、初中读书。

 

“当时就想着，家长勤奋一点，让孩子好好学习回归社会，过上普通人的生活。”小泽妈妈说。

 

但现实狠狠给了她一个教训。她发现，普校那些年小泽压力很大，并不快乐。她也是，要特别费劲地教育孩子，还要小心翼翼维护跟老师、学校的关系。以至于老师一打电话她就特别紧张，好像孩子又闯祸了。

 

2019年，由金羽翼与科隆T画廊主办的“艺术成就梦想”心智障碍青少年艺术展在德国科隆举办。小泽的作品《秋荷》被T画廊收藏，他非常自豪，开心地与T画廊主人陶伯纳先生合影，身旁为小泽的作品《梦之旅》。

 

“刚入小学时最难，无数次被老师请到学校，想劝退我们，说小泽应该去特校；家长会时，好多家长对我们很排斥，他其实比较乖，但家长就是不喜欢他，觉得我的孩子跟小泽在一起会受影响。”小泽妈妈回忆。

 

有一次开家长会，她终于忍不住哭了，跟家长坦诚了小泽的情况，希望家长能支持小泽。经过那次真心话，大部分家长开始理解并接受小泽，可小泽一旦升年级或者换班主任，相同的问题又会出现，不断重复。

 

感受到孩子的压力和低落情绪，到了高中，小泽妈妈下定决心，送小泽去读了健翔学校（特校）的职高。

 

转变也就在这时发生了。

 

因为特校的环境相对宽松、包容，他的心情开始变好。一个小时的上学路，他可以独立乘坐公交和地铁上下学；到了学校或出校门会主动给妈妈打电话汇报。随着年龄增长，理解能力和自我认知能力也得到提升，小泽开始希望证明自己。他接触画画起初也不是因为喜欢，而是出于被肯定的需要。

 

2017年，金羽翼一年一度“全国残障少年儿童艺术大赛”举办，小泽受邀上台表演汉服秀，其间，他看着别的同学上台领奖，特别羡慕，说：“妈妈，我也想上台领奖。”小泽妈妈就鼓励他去学画画，画得好就有机会。

 

2018年初，小泽正式学习画画，一画便喜欢上了。金羽翼的环境很好，老师们也很有爱心，考虑到太专业的知识孩子们理解起来有难度，便在教授一些基本技巧之后，任由孩子们不受束缚地发挥、创作，只是在需要时稍作指点、辅导，小泽很喜欢这样轻松的氛围。

 

这一年，在“全国残障少年儿童艺术大赛”上，他得了少年组一等奖。

 

采访中，小泽主动向小编展示他画的蘑菇。

 

“特别高兴，快乐得把脚放在自己的小桌面上抖。”妈妈形容儿子当时的小得意。更幸运的是，2019年，北京经济管理学院到健翔学校自主招生，小泽画的一幅牡丹花给招考老师留下了深刻印象，最终学校把他给挑走了，学习珠宝与设计专业。现在，小泽已经在读大三，今年就要毕业了。

 

“他这个专业还是比较热门的，但对小泽来说，很可能面临着毕业就要失业的问题，我现在也很苦恼。”小泽妈妈坦诚，她还是希望把孩子往社会上推一推，而不是待在家里。

 

“如果不接触人，我特别担心这些年的努力会白费，他的能力会倒退。有些企业设有融合岗位，但没有就业支持，要适应也很难。我觉得小泽还是适合庇护性就业，不完全撒在社会上，又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。他很喜欢他的专业，如果能从事相关工作最好不过了。”妈妈说。

 

写到这里，在北京的企业或个人如果能给小泽提供实习/工作的岗位，可以后台留言，感谢您的支持。

 

小泽的画

 

（本文图片由金羽翼、可奕爸爸、小泽妈妈提供）